25年前,贾嘉慧在澳门治权移交当晚嚎啕大哭。那年她17岁,被邀请在澳葡政府告别仪式上,给末代总督韦奇立(General Vasco Joaquim Rocha Vieira)表演空手道。
表演结束回家,她和妈妈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直播。踏正十二点,红绿色的葡萄牙国旗降下,中国国旗升起,她的泪流了下来,“我是有点不开心、是不舍得的”。她觉得一切好像从此不一样。
今年42岁的贾嘉慧是第八代土生葡人。土生葡人指在澳门出生、拥有葡萄牙血统的人。在殖民时期,他们精通两文、教育程度高,既在政府担任要职,又游走商界专业,社会影响力强。但贾嘉慧说,1999年澳门站在历史中央,未来社群如何被界定是一个未知,“会不会回归后,有些人觉得现在我们中国人话事,就要对付这班土生葡人呢?”
葡萄牙里斯本大学东方研究所(Orient Institute)研究员卡洛斯·皮特拉(Carlos Piteira)曾经形容:“土生葡人的历史,就是澳门的历史。”但这些活历史正在消散。根据澳门十年一度的人口普查,2021年土生葡人仅剩13021人,占总人口不到2%——这一数字在1998年是4.5%。
过去25年,不同的葡人在这个城市流动与扎根,见证政经变化。BBC中文访问数名葡人,当中有土生葡人在移交前夕离开澳门,有人选择在留下来静看大潮变化,也有葡国人因欧债危机,误打误撞来到澳门,最后却抱着失望痛心离去。
离开,再回来自1993年开始,澳门每隔三年都会举办一次“土生葡人大会”。这个会议旨在凝聚全球土生葡人社群,回乡审视现况。今年的大会在12月1日举行,为历年最多人参与的一次,有1200人。卡洛斯特意从里斯本飞回来参加。他今年68岁,一头白头,但当谈起土生葡人与世界势态,语速仍然飞快。
刚步进餐厅,他用流利广东话向侍应说:“我哋坐呢度(我们坐在这里)。”卡洛斯回过头笑着说,“也许我拥有的最好的礼物,是我妈妈一直让我记住澳门和广东话。在葡萄牙的家里,我经常说广东话。”
卡洛斯在澳门出生,父亲是葡国人,母亲是中国人。1960年,他举家搬返里斯本。卡洛斯对澳门的记忆很淡薄,但他总是觉得自己的“根源就在这里”。1991年,澳门电力公司邀请卡洛斯担任人事总监,“我有机会回到澳门,为何不呢?”他马上答应。
当时卡洛斯正修读人类学硕士,研究变动时期中的土生葡人。回到澳门之后,他跟很多人聊天,发现社会正瀰漫各种复杂情感。“对于中国人来说,他们觉得回归很好;对葡萄牙人而言也很好,因为他们完成了工作使命,就像‘出埃及记’一样,可以回去葡萄牙。”
“但夹在中间,是我们土生葡人”。卡洛斯形容,那是土生葡人第一次对未来感到害怕。
葡萄牙殖民澳门442年间,土生葡人担任华人与澳葡政府之间的桥梁,备受重视。但移交临近,他们害怕自己的特殊地位迎来剧变。“站在中国角度,现在我们不需要葡萄牙了,我为什么还需要土生葡人?我可以改变任何事。”
当年,葡萄牙政府为近6000名公务员想好后路,给他们三种选择:纳入葡国编制、提前退休拿补偿金,或者继续留在特区工作。至于身份问题,土生葡人可根据自己意愿,选择中国国籍或葡萄牙国籍。
不过根据澳门大学1994年一份调查,只有不到3%土生葡人觉得《基本法》有足够保障,而认为不足够的则有超过36%。“我们可能有一半人跑回葡萄牙,他们在那里买了房子,结束在澳门的时光,”卡洛斯回忆。
但贾嘉慧没有离开。他们一家曾在1991年移民加拿大,1995年回流澳门。“那时候一直在想着,我们多留一年就走了,谁知道留着留着,到现在都没有走。”之后她在澳门理工大学升读中英翻译学系,毕业后成功自荐进入政府,担任翻译工作二十年。
“也许是在2001年至2010年之间,土生葡人又获得了自信,”卡洛斯说,“他们感觉过渡后的澳门很安全,很多事没有改变,甚至打开了生意之门,所以离开的人觉得也许是时候回到澳门了。”
曾有一个时候,所有事情都很有希望根据澳门理工大学学者欧雯巧(Vanessa Amaro)的研究,在2010年左右,澳门还重新迎来了一波葡萄牙人。
当年葡萄牙深受欧债危机影响,国内经济崩溃、失业率倍升,不少人把目光投向前殖民地澳门——那时候,澳门每年都有新赌场建成,赌场收益早已超过美国赌城拉斯维加斯。
2011年8月10日,伊内斯·贡萨尔维斯(Inês Gonçalves)拖着一个大行李箱,从里斯本来到澳门机场。那年她25岁,读完国际新闻硕士,想找一份海外的记者工作。“我网上投了几百万份履历,他们要我,我就来了。”
一份本地葡文报社请了她。此前,伊内斯对这里一无所知,“我必须从头开始学习”。但是她感到澳门“非常有趣”,“人们在争论要不要普选,这是一个好制度还是不好制度。如果你来自欧洲,这是一个已解决的问题,没有人再争论了。”2012年,立法会在讨论修改《行政长官选举法》。这对伊内斯来说,“好像在研究政治制度的起源一样,我真的很喜欢这样的气氛。”
在澳门当记者,伊内斯觉得曾经“我们有100%的自由”。澳门几乎所有媒体都受政府资助,但葡文媒体被认为有更大的自由度。“因为没有人看得懂,它没有影响力,”伊内斯笑着说。澳门是一个新鲜的地方,从政治、体育到美食,她什么都可以写,而这里好像什么都有可能发生。
2014年,澳门发生“反离补运动”,两万人上街反对时任特首提出的离任补偿法案。“我觉得在那个时候,所有事情都很乐观,你会有一种想法,好像一些东西正在改变。”伊内斯托着头感慨说,“但几年之后,你感觉到‘这行不通了’。”
改变总是慢慢发生,但她感觉转捩点在2019年。当年6月,港府因修订《逃犯条例》引爆示威浪潮。“维护国家安全”后来成为特区首要任务。澳门政府也开始加强社会控制,一切都变得非常敏感。“我们不能批评任何事,我们不能谈论中国政治、香港政治。一切都必须非常爱国”。
2021年,“六四”集会被法院判定违法,之后23名民主派立法会候选人被撤销参选资格,“这都是非常大的事情,对吧?”伊内斯反问,但澳门人不愿意再谈论它,社会气氛变得异常压抑,“一切都是敏感的、政治敏感的。”
“我入你屋企,要不要脱鞋?”面对政治和社会气氛的变动,土生葡人高天赐有着不同的感受,“我觉得(澳门人)越来越开心。”
他今年67岁,曾在主权移交后担任经济局知识产权厅厅长。目前是澳门公职人员协会理事会主席,也是澳门首位土生葡人议员,自2005年担任至今19年。
高天赐有着一张混血脸孔,一开口却是流利广东话。他的父母在葡萄牙印度殖民地果亚出生,后来移居澳门。在移交过后,土生葡人大多变得政治冷感,但高天赐却积极参选立法会议员。他批评议会内大部份人都为了自己的利益做事,“没有人代表我们公务员,”他连说两遍。所以参选的原因很简单,就是为公务员和市民争取福利。
在议会中,高天赐曾提出多项具争议的法案,又在“六四致意动议”、“辩论普选特首”等敏感议案表决时,与传统民主派站在同一阵线,一度被社会归为民主派。但在“DQ”(即撤销资格)事件过后,高天赐明显小心很多,“很多人标签了我是民主派,但我自己觉得是自由派,你没有自由就做不到事,你很难去生存。”
对于被“DQ”的人,他说自己“没有条件评论他们的行为”,只想做好自己的本份。但他觉得自己仍然有自由,“(议会内)骂官员骂得最厉害就是我,所以我觉得很开心,有这种自由去讲这些说话。”不过,当被问及澳门近年的变化和看法,他这样回答——
澳门是否越来越靠近中国?高天赐回答,“没有,我靠近泰国多。”他把话题拉开,说自己经常坐飞机到泰国吃饭。
那么澳门25年来的自由度有收窄吗?“没有,你看我多开心,”他发出一阵高亢笑声。
访问在他的议员办公室进行,在他的背后,有一张候任特首岑浩辉会见土生葡人团体的照片,照片中的高天赐就坐在岑旁边。
再问到自由度可以分哪几个方面时,他给出一段“脱鞋论”——高天赐身体俯前,反问:“你在香港住吗?我进你的家,需要脱鞋子吗?”他再说,“我不是很喜欢脱鞋被人看我的脚指,但如果我得两个选择,一是脱鞋子就可以进你家,二是我不去你家了,我们出去吃饭。”
“那跟一个国家、一个地区都是这样,你要尊重人,你不可以拿这个标准:‘喂,我从来都不脱鞋子’,你要迁就我,那你接受吗?”他没有就这番言论解释更多,但跟接下来的问题撇开关系。
澳门新闻自由有没有收窄?“我不是记者,你要问记者才知道,我感觉不到。”游行集会自由呢?“我又不需要游行自由,你(政府)给了钱我,消费卡现金分享,只要官员履行他的承诺帮市民解决问题,就少了很多问题。”
那么言论自由呢?“我是一个例子,从来都没有人叫我收声,或者叫我不要做这种事情,我仍然没有任何限制,所有话题我都可以讲。”
至于贾嘉慧,她担任公职20年,直言不便评论政治变化。但就土生葡人而言,她称仍希望“澳人治澳”,大家都是“想有一个安稳的生活”。她也觉得,现在的澳门尚有空间和自由度提出意见。
“澳门不再是家”在澳门呆满十年的前一个月,伊内斯决定离开了。
2021年3月,澳门广播电视(TDM)执委会向葡文新闻部下达九条指引,包括“不会散布违反中央和特区措施的信息”及“传播爱国主义”等。这是该公司有史以来第一次发出爱国编采指引,事件触发葡文记者离职潮,伊内斯是其中一个。
“对我来说,这是我澳门记者职涯的结束,也是澳门新闻自由的终结。”但伊内斯很清楚,这些动荡不会对在澳葡人产生影响。“他们的生活仍不变,继续赚钱、送孩子上课,他们也有自己的泡沫(little bubble)。”
事实上,撇除政治因素,在COVID-19全球大流行期间,澳门政府实施严格的管控,也触发葡萄牙人离澳潮。澳门理工大学学者欧雯巧在2012年至2015年间,研究60名葡萄牙人移居澳门的行为模式。疫情期间,她重访这60名受访者,发现约六成人已经离开——尽管他们在外面没有任何家人或朋友网络。
欧雯巧说,瀰漫在这些葡人社群之中,是一种“澳门再不是家”的感觉。
伊内斯有着同样感受。“我真的很难过。当年我来到澳门所看到的可能性,现在完全没了。”她当时幻想着,在未来澳门制度会更加开放,人们自由地表达自己,集会也会更加多样。“我当然没有期望一下子就会改变,但慢慢下去,澳门或者会更像香港,”她说,“现在结果却恰恰相反。”
作为极少数人,要想办法生存因为要完成硕士学位,以及女儿准备升读大学,卡洛斯在1999年主权移交之前已经返回葡国。但之后他加入了里斯本大学东方研究所做研究,每年都会回来澳门一两次。
或许是对澳门保有距离感,卡洛斯从一开始就很清𥇦澳门的地位,对于其变化显得很冷静。“这是附带损害:在中国、香港发生的事情,总是对澳门产生影响,因为澳门正在融入中国。”
他提起一件深印象的事。在1999年之前,基本所有有关澳门的研究都是由葡萄牙人完成。但约在2001年开始,澳门基金会在学术上开创“澳门学”,聘用华人研究员撰文出书,以中国人的观点出发,重新阐述澳门故事。
“我开始明白有些事情正在发生,因为他们想改变心态,也想改变澳门对爱国情感的渴望,”卡洛斯说,那是他第一次感觉到政府正为2049年作准备。但他很理解,港澳特区拥有特殊地位,“但这个状态只维持50年”。在这50年间,中国要慢慢把港澳融入很正常。只不过,这个融入的变化比他想像中快得多。
在世界局势变动间,卡洛斯很清𥇦土生葡人的定位——作为极少数人,他们要想办法生存。保持地位能在三方面着力:政治、经济、文化。
过去,澳门均有土生葡人担任政府主要官员。但随着运输工务司司长罗立文完成任期,新一届岑浩辉的政府班子再没有土生葡人。“失去了一个,那我也可以成为另一个(影响力)。”
卡洛斯说,“经济就不一样了。他们还有(中葡)论坛,还有‘一带一路’,他们需要葡萄牙人,他们在这里需要土生葡人。”
2003年,澳门成立“中国-葡语国家经贸合作论坛”,共有九个葡语国家参与,包括巴西、葡萄牙、安哥拉、莫桑比克、佛得角、几内亚比绍、东帝汶等。再到2013年,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提出“一带一路”倡议,澳门作为中间人的角色再次被重点强调。
卡洛斯深明,土生葡人跟中国的关系不是伙伴关系(partnership),更像是一种“从属关系”(subordinate)。他归因于葡萄牙政府外交政策的不积极,“他们可能只听中国的话。”但同一时间,土生葡人又总是非常被动。卡洛斯打趣地说,土生葡人已经习惯了葡国接近500年的殖民,“现在只是换成中国,对他们来说是一样”。
然而,当土生葡人的角色变成经济贸易的工具,这是否他们乐见?卡洛斯笑着说,这不是一个乐见与否的问题,问题是当身处全球化的世界,“如果你不跟上脚步,你就会融入不了(don't come to the team)。 ”
“柏林围墙”的启示现在,卡洛斯说他所关心的大局只有一个:如何在特区内维持土生葡人的身分。
土生葡人是一群充满混合文化和思想的群体,他说,香港没有这样的人。“特区需要保留这一点,向世界展示,中国有能力与世界共存。我认为这就是澳门现在的重要性。”
回顾澳门过去的25年,卡洛斯仍然感到“正面”,“因为我们还存在!”他说虽然中国在改变,但是澳门允许土生葡人聚会、有中葡论坛,“他们没有抹去一切,”他随即笑着补充,“至少还没有(not yet)。”
卡洛斯听过很多人形容,当人们去香港,他们不会感到害怕,但去到北京,他们会有“不同的感觉”。在他眼中,港澳对于中国仍然有角色——这里中国是强大的“社会实验室”,可以助它摸索与世界相处的方式。
但在未来25年,土生葡人还会不会有角色,就一切取决于“生活在这里的我们”。
但伊内斯有另一种感受。在确认接受采访前,她曾经犹疑。当时她正准备带着3岁的女儿重访澳门,她很害怕入不了境。“我有点害怕,这种事发生太多了吧?他们会在边境拦住我吗?因为我是当时退出TDM的记者之一,而这是一件非常公开的事。”事情最后没有发生,我们在一家咖啡店顺利见面。
再次回到澳门,她珍惜每天的时间:她到庙里逛、吃大排档、星洲炒米......她说,现在的自己对这个城市已不再那么生气与难过,“时间过去了,我回过家里,舔过了伤口。”
但她仍尽量不看新闻,只想感受这城市好的一面——她记得离职的时候,很多几乎不认识的同事给她写信,伊内斯形容他们当中的一些人非常乐观,抛出各种历史观,比如倒塌的柏林围墙,还有曾经民主化后的葡萄牙。
“实际上,这很鼓舞人心,但我看不到这样的未来。”伊内斯说,她仍有葡人朋友还在澳门当记者。“她深信总得有人留下来,在有限的空间里努力。 我尊重她,也真心佩服她。”
但伊内斯不想做这种妥协,“对我来说,在大事无法被报导时,能报导一点小事并不算胜利。 但我完全明白,北京的规则就摆在那里,他们不希望事情失控发展,而我也不是来这里尝试改变现状的外国人。”所以她离开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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